小小说||还乡（下）

从机场出来，他打了车，车窗旁的各种景物一闪而过，让他感觉有些陌生，有点不知道东南西北。

他目光游离在小城的街景上，思绪却再一次回到从前。

想起当年自己在小餐馆老板面前流泪，他一时在心里有些难为情，脸上不自觉地发热，当年那一刻曾是多么尴尬，自己是多么幼稚、多么愚蠢啊！

那一会儿，他满怀悲戚，一心向死，早已无暇顾及自己的形象和他人的感受。

老板的一声“兄弟”，让他仿佛看到久别重逢的亲人，在自己最委屈、最无助、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，听到那声亲切的呼唤，一霎时，他止不住泪流满面。

他不擅饮酒，一杯高粱酒还没喝完，已经感到有些晕乎乎的，端起杯的手有些抖。

透过朦胧的泪眼，他看向对面餐馆老板的脸，那是一张因为饮了酒也或许是因为激动而微红的脸，这张脸定定地看着他，传递给他满满的真诚，不含一丝杂质。

他记得自己有些歇斯底里：“我现在一无所有，所有人都想来看我的笑话，那就都来看吧，我不在乎！因为你们很快就会什么都看不到了！”

老板静静地等待他发泄完心中的愤懑，又递了纸巾给他，缓缓地说：“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有什么？恐怕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后置办的吧！”

“这算什么！我跌入生活的赌场，是个失败者，已经输得精光，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地里嘲笑我呢！”

“我真不理解，在这个没人在意你的时候，你竟然还在意别人的看法！”老板有些揶揄地说。

他听出了老板讥讽的语气，试图分辨，就算不管别人的目光，自己心里这道坎无论如何也是过不去的。

老板略有怒意。

他记不起老板跟他说多少话，好像老板也并没有询问他遭遇了什么，只是说了一句话掷地有声：“怂包！命没了，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，有什么能比命还值钱！”

“这条命，融入了父母的骨血，天地的精华，亲人的期盼，男人的尊严。这些难道不比失去的金钱更珍贵吗？”

“不想让别人看笑话，自己努力再做回来，才是条硬铮铮的汉子！”老板似乎是骂着说的，振聋发聩。

他当时好像一下子清醒了许多。

他感到血脉偾张，是酒精的作用还是还是羞愧难当，让他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。

是啊，多少财富能抵得上一条生命呢！如果命没了，有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？

他一时语塞，陷入了沉思。

老板把手伸过来，“记住我说的话，振作起来，只有你自己才能救得了你自己！”

老板那双手温热、有力，让他感受到关爱，感受到温暖，感受到力量，感受到来自陌生人的鼓励，感受到久违的亲情。

这个老板一定也是有故事的人，他对人生的领悟是那样准确，对世事的看法是那样通透，说出话来那样坚决，做出决断那样果敢，容不得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反驳。

别人看不看笑话有那么重要么？人没了，顶多换来别人一时的惋惜和同情，过后，别人不还是照样活得好好的！

而自己化作青烟不复存在，自己的父母家人，将会是怎样的撕心裂肺！自己或许无足轻重，却是家人的天啊！

他把杯里的酒一仰脖㨄进肚里，向老板表达了谢意，坚定地起身离开。

他骑着那辆破自行车，连夜离开这座小城，一路上的思绪翻江倒海。

累了，就停在路边缓一缓。

路边的草丛在夜色里拔节生长，随风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。

有不知名的虫儿在暗夜里鸣叫，乘着夜色听一听虫儿歌唱，他想，连卑微的虫儿都有能力凭着自己微弱的力量快乐地活着，自己堂堂的男子汉竟然……他为自己之前的荒唐感到羞耻。

黑漆漆的夜幕下，想一想老板说过的每一句话，他仿佛透过这无边的黑暗，看到了黎明的曙光。

天亮的时候，他已经到了另一个城市。他疲惫不堪，面容憔悴，但他的心却怦怦地狂跳，仿佛一夜之间获得了新生。

这些年，他全力打拼，自然吃了更多的苦。但是他有力量，潜意识里有一种信念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动能，无时无刻不支撑着他，熬过一道又一道难关。

十几年的风餐露宿，十几年的风雨兼程，终是迎来了柳暗花明、意气风发。

出租车拐了个急弯，掉头从另一侧车道前行不远拐入一条窄路，导航提示音让他知道目的地就在眼前。

他付了款，下了车，望向前方。

这条当年宽阔的小街跟现在的公路比较起来显得逼仄，路旁的店面经历了岁月，留下斑驳的创痕，墙面已经挂满烟尘，陈旧、碍眼却是那么亲切。

他终是回到了这里，带着满满的自信和感恩，他一步一步向前踱着，每一步都带着心跳，带着欣喜，带着久别重逢的激动。

忽而，那个熟悉的幌子就在眼前！

他急切地想要向恩人汇报自己的业绩，探寻这些年恩人走过的足迹，倾听恩人过去的故事。

他不再踱步，而是突然大踏步地朝幌子迈去，他脑子里一时间失去了一切，只知道向前，向前！